2009年3月19日 星期四

媒介時代─2009美術卓越創作獎觀後感

媒介時代─2009美術卓越創作獎觀後感

鄭慧華

文化雜誌〈Adbusters〉曾刊出一篇文章,將出生於1979至1990年之間的一代稱為「全球化第一代」,另一方面台灣於1987年宣佈解嚴,開放媒體管制,可以說,年齡介於22至27歲的美術學院裡的青年創作者,也是「解嚴後第一代」。他們成長於台灣媒體管制開放,國際政治、經濟版圖重新劃分與盤整,媒體與資訊以前所未有之速度擴張的時代。從他們開眼界起,所看到和接觸到的就是無所不在的媒介(物):科技工具、影像和訊息及其所構成的複雜網絡,它們共同建構了當代生活的特殊內涵。

青年創作者在這之中經歷衝擊與成長,其生活經驗和身心感知,已難以用過往既成的標準來衡量或描述,身處迷宮般看似沒有邊界的網絡中:真實或虛擬、現實或虛構,都快速且不斷面臨重新辯證的需要──這是新的挑戰,但過程中也夾帶著生存於此時此刻、對未知或尚未被釐清的認知的不安和焦慮。「生活中的『真實』或『現實』為何?」這個問題不斷超越經驗的軌跡,此刻的藝術創作或策展在這些普遍卻複雜的現象間隙中,又是否能產生出另一種對生存經驗的論證的可能?或又以什麼方式出現、如何解讀?

2009年美術創作卓越獎中的幾位創作者的作品,共同透露著這個世代對自我、對周遭世界的認識方式,以及對這個虛實混搭的世界欲拒還迎的態度。「曖昧」(無論是存在於主體或客體)這個詞或許可以陳述:虛實不再受制於傳統二元性的分別、也越來越無法被既有的語言所單一詮釋之際,大量的「媒介」在這之中成為實相的一部份,甚至取代了真實。對這個仍待解謎、被速度追逐、和訊息充斥的經驗世界的重新界定,其中的試探、好奇、抵抗和慾望,都構成了鑲嵌於這巨大的「幻像」世界中的探索基調─這同時展現在當代創作者的媒材應用和創作內容中─一種謎樣的反映過程。

周代焌繪畫作品背後的多重寓意可以說明一二:〈拯救世界完是餘興節目〉、〈餘興過後是拯救世界〉及〈媽我們家是不是該換MOD了啊〉以言簡意賅的內容和命名方式流露「媒介」如何進入當代生活並置換原有的「真實」。作品中,「繪畫」這個古老的媒介和當代的「媒介」─影像/訊號之間產生了多層次的辨證,繪畫在此似乎是被視為一種「類比」方式,但是它所「擬」之「真」卻又非真實的物質,而是其他媒介所形構之影像和符號(如拯救世界的虛擬人物蜘蛛人)。他的作品名稱則在「拯救世界」和「餘興節目」之間置換,有如「第二人生」(Second Life)式的趣味和體驗,虛實像切換電視頻道般在現實中來回游移。另一位創作者陳宏群也以雷同的方式探討虛實,也是以繪畫這個中介物去擬仿「影像」,同樣的,其中「擬『虛』」取代了「擬真」,媒介再造的世界是真實世界中的光影和機具成像的光影之間的相互僭越和滲透。〈消解在那之上III〉中的青蛙軍曹大人啟示般地「飄」入另一個擬像的繪畫空間中,打破了「類比」真實的真實性,並讓繪畫再度成為如「銀幕」般的媒介。

牛俊強的〈失真〉也有類似的企圖,他拍攝三張A4的紙張並投影在原物件上,製造了一種虛實交疊的曖昧,原始物件(真實)為其自身的影像所覆蓋──這似乎是對當代由影像和訊息所覆蓋的世界的某種象徵性描述,這和他另一組具社會性意涵的作品〈「景觀」的城市〉和〈明信片〉有著內在的關聯和思考上的呼應。在生活中,媒介物創造並主宰了生活的想像,它最後成為終極的慾望和消費對象。

耐人尋味的是他們三人作品之間的對照和其所產生的意義,都隨著周代焌刻意製造的「解析度不佳」和牛俊強在「景觀」的城市中試圖探尋符碼的原義、在〈失真〉這件作品中刻意製造的虛實疊影,以及陳宏群對「寫『實』」的探索,都有意無意流露了這個世界「失真」(傳遞訊號的衰竭)的破綻,這似乎也傳達著對「媒介」這個喧賓奪主的介質保持某種警覺和分辨的內在慾望。

陳敬元的繪畫是一個繁複絢麗的宇宙,由想像所構成的各種片斷元素-肢體、物件、符號拼貼和混搭而成,其意義介於碎散和想像的重組之間。他充滿(動)漫畫感的表現方將場景置於扁平的時空中,創作自述中所指出的「類戰爭」場面,展露了當代全然透過媒介(體)所瞭解和想像出來的樣貌─如科幻電影和漫畫中生物和機械的結合,色彩則輕盈而甜美,它也已無關乎真實的沉重感受或戰爭的事實,更正確地說,正如他所寫的「類」戰爭而非真實的戰爭。廖祈羽的錄影作品〈搖阿搖〉及〈幸福結局〉,則是借著將自己「媒體形象化」,並透過像是扮裝和角色扮演的遊戲來試圖探索自我的社會角色,作品中的形象讓人感到熟悉,聯想起媒體中常出現的少女或女僕之類的刻板形象。在其中,自我的角色是媒體營造的結果,也是當代人慾望的投射。

廣告、影像、符號取代再製了「真實」,世界看似沒有疆界,網絡似是無遠弗屆,然而這與基本的生存和身體感之間卻存在著斷裂。創作者不約而同地透過媒介探索媒介、呈現媒介,進入一個虛實的迴圈和迷宮中。意識與身體的斷裂讓人想起押井守「攻殼機動隊II」的當代生活寓意:機械女警已沒有了身體,意識卻能如病毒般四處漂流。張暉明的機械動力裝置作品,是得獎者其中唯一執守著三度空間和物質性的作品,在靜態物件中以局部細微的震動創造對時間空間的另一種體驗,他在自述中說明這並非如攝影一般在動態中以「定焦」以發覺瞬間,而是以快速暫動在視覺上的「無法定焦」來掌握空間和時間感。相較於前述作品中的虛擬符號和影像,他重回實體空間裡具確的身體感,但觀者仍可注意到一些細微處:和〈在陽光下觀察灰塵〉和〈雙鏡〉兩件作品有些許不同的〈角落〉系列,仍出現物品的商標或廣告,這不經意中仍暗藏著關於消費和商標的滲透和影響。許尹齡的繪畫反身觀照當代社會生活中的內心狀態,藉由蒼白的人物、僵滯的表情和身體,以及透著怪異感的空間和冷冷的調性,傳達著某種帶著強烈疏離感和失去身體與情感的生存狀態。

陳豪毅的策展計劃〈標誌聯盟〉也回應當代資訊龐雜流竄,溝通、訊息傳遞介面不斷擴充的時代,個體如何辨認和尋求彼此認同的新方式─Tag。「(下)標籤」(Tag,近幾年衍生自網路分類的應用工具,又可追溯至街頭塗鴉客以記號彼此辨認的方式)建立起這個網絡,並能賦予事物(新的)定義。當今的媒介工具轉變了傳統社群組成方式,他的策展理念從標籤/社群開始探討,他亦引用〈帝國〉一書中所談論之「諸眾」,以此更具切地提出他對「社群」的想像、當代性及賦予可能的政治能動性,最後延擴並探討「諸眾」(或特定意義的「社群」)如何可能透過自我賦權進行社會性和創造性實踐的可能。在這樣的架構下,他略微加入了CC(Creative Commons、創意共享/公用)及open source(開放原始碼)概念,雖尚未看到展覽具體執行出來的樣貌及展覽實際內容,整體上著實已反映出他關注當代社會發展現象的敏感度與主動性,並具有將這些概念結合至策展及創作的想像版圖的企圖。

以世代普遍表徵和世代論來分析創作者及他們的創作,一方面讓我們快速辨認其特徵,另一方面也將局部細微的差異弱化,它有其方便性,也十分冒險。但就如陳豪毅的〈標誌聯盟〉計劃所想傳達的,如何藉由具時代性的辨認方式及其所提供的平台,想像或發展出更多對自我和世界認識和反思的可能,某些創作者也或多或少有同樣的潛在意圖,這也是此篇感言的分析出發點。本文所談論之「全球代第一代」的概念仍有待進一步瞭解和討論,雖然因為全球化本身的普遍性與均質化,使得這個「分類標籤」在某方面比其他廣泛的世代論(如所謂的「X世代」)更適於用於談論台灣的某些現象,但我們仍需注意在地的特殊性和歷史發展過程所造就的同一或差異為何。即使我們專注全球化現象,它仍在於必須去反思這樣的「同一性」為生活所帶來的衝擊和改變為何,而這也正是下一步所應當深入去判斷和理解的。透過這些「鳥瞰」式的初步分析,希望提供進一步反省對於這個時代的認同與否的原因和起點,它應當不是結語,而是一個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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